“我所需要的一切答案,屍體都會告訴我。”2005年9月16日,蘇州大學醫學部法醫專業課堂上,席文軍在隨堂筆記的扉頁上寫下這句話。這是他與“法醫”的初相識。 2016年9月16日,29歲的席文軍坐在江蘇省南京市公安局鼓樓分局刑警大隊法醫辦公室裡,推了一下眼鏡,認真地說:“法醫這個職業我應該會一直做下去。” 第一次見屍體印象深刻 在席文軍看來,如果沒有一點興趣,法醫這個職業,一般人應該很難幹下去。而他對法醫屬於既有興趣,又有那麼一點天賦的人。 2010年夏天,席文軍成為一名真正的法醫。職場新人的青澀還未褪去,在上班的第二個星期,他就親眼見證了一個生命的逝去。 “那是一起情感糾紛,我和師父趕到的時候,嫌疑人正拿著刀架在被害女子的脖子上,喉管已經被割開,鮮血還在往外湧,案發地在一樓,整個院子裡全是血。我記得進入案發現場時,地上的血已經浸到了我的鞋套邊緣。” 而當時的他來不及被震撼,也沒有心理上的緩衝,他的首要職責是用他的專業評判被害人的生命體征。“也許還有救!”那一刻,他的聲音透著激動地顫抖。可當他和120救護人員一起把被害者抬上救護車後,在駛往醫院的路上,被害人終因失血過多而死亡。 那是席文軍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屍體,與學校實驗室裡那些用福馬林浸泡過的“教具”不一樣,從一個生命到一具屍體,24歲的他見證了這個過程。 如果說這是他法醫路上的第一次心靈衝擊,那不久後發生的另一件事則直接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你知道人對嗅覺的記憶是一輩子嗎?”席文軍是當了法醫後才知道,視覺上的衝擊遠遠不如嗅覺刺激來得強烈。 2011年的夏天,席文軍奉命解剖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細節我不願回憶了,你們也不會想聽。總之,那天我不知道洗了多少遍澡,可總覺得頭髮絲裡還是有那種味道,那個夏天,我甚至一度出現了幻嗅,基本沒什麼食欲。那場4、5個小時的解剖也是我第一次對職業的選擇產生了動搖。那種來自視覺和嗅覺的雙重衝擊太大了。” 可這是每一個法醫成長的必經之路。席文軍記得有位法醫前輩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你能忍受高腐屍體的氣味,幹法醫你就算入門了。” 屍體是不會說謊的 2016年7月27日,鼓樓區某居民住宅發生火災,現場發現一具男屍。“到現場一看,頭都大了。”火災現場是令法醫最頭疼的,現場的大部分痕跡物證都滅失了。 雖然不是原始現場,但席文軍依然沒有放棄搜尋殘留的蛛絲馬跡。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戶型。大房間的牆壁上有大量血跡,起火的是小房間,據現場消防員勘查,起火點應該是小房間的床墊,以此為中心,開始蔓延的火勢幾乎將小房間裡的所有物品燒盡。現場很淩亂,有大量翻動的痕跡。死者位於客廳,屍體周圍分佈著沾有血跡的刀、鋸子、錘子等多種利器。 法醫首先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確認案件屬性,是他殺還是自殺。儘管現場被破壞得面目全非,但大房間裡有血跡卻沒有焚燒痕跡,小房間裡盡是焚燒痕跡卻沒有血跡。這一縷不尋常的氣息還是被席文軍捕捉到了。 可要進一步確定案件屬性,僅憑這一點遠遠不夠,答案只能在屍體上尋找。 死者,胡某,40歲,男性,有精神病史和吸毒史。屍體趴在客廳地上,天花板吊頂玻璃砸在死者背上,死者身上有一些細小的傷口,從傷口形態推測,應該是死後玻璃碎片劃傷造成的。死者手臂上有一個帶著波浪形狀的深深的傷口,此外還有一地的鮮血。 席文軍需要快速而準確地給出一個判斷。當他再次將視線聚焦屍體時,一抹不同尋常的櫻紅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氧化碳,因為一氧化碳和血紅蛋白的高度親和力,會使皮膚出現不同尋常的紅色,90%以上火場中的人死亡不是因為火焰的焚燒,而是吸入了大量的有毒氣體。但進一步確定還需要理化檢驗做支撐。 然而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家屬依然難以接受這個慘狀,滿屋子的血,那麼多的兇器,縱火又是為了掩蓋什麼?家屬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所需要的一切答案,屍體都會告訴我。”席文軍選擇從那道奇怪的傷口切入。 儘管現場工具很多,但沒有一樣能夠造成這種波浪狀的特殊切口。而且傷口內肌肉組織斷裂了,但是主要動脈血管卻一根都沒斷,而且每個傷口的邊緣都有一個特殊的平行劃傷,常見於平板玻璃損傷,造成這個傷口的很可能是破碎的視窗玻璃切面。 果然,在窗臺上,席文軍找到了這塊玻璃。儘管上面已經被沖刷過肉眼看不出血跡,但在特殊試劑顯現下,曾經遺留過的血跡立刻無所遁形。通過對血跡的提取及DNA檢測,可以確定血跡系死者胡某遺留。同時,為進一步佐證猜測,席文軍做了一個實驗,他用一塊與人體肌肉組織較為相似的豬肉,在這塊豬肉上用玻璃切面製造了一個傷口,實驗表明,豬肉上形成的傷口與死者胡某的如出一轍。最大的謎團揭開了,剩下的一切也都迎刃而解。 胡某一人居住,父母和姐姐住在同一單元的樓上樓下。因為曾經有過一次精神病發病記錄,所以他沒有工作,處於與社會半脫節狀態,平時喜歡玩弄打火機。起火系其自身放火的可能性很大,不過火勢的大小顯然超出了他的控制,大火明顯刺激到了胡某,唯一的出口被大火堵住,他想要跳樓逃生,可看到六樓的高度,又猶豫了,手臂上的傷口正是在此時形成。無法逃生的恐懼對他形成了強烈刺激,導致精神病發作,他難以控制自己的言行,家中的淩亂、滿地的工具都是他自己所為。同時,因為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在他情緒劇烈起伏而手臂大幅動作時在大房間內留下了多處血跡,火勢猛烈的小房間反而沒有一滴血跡。最終他死於滾滾濃煙之中。 8個小時後,來自法醫中心的血液檢測結果證實了席文軍的猜測。胡某體內血液樣本中含有大量一氧化碳,而屍體周圍血液中一氧化碳的濃度低於體內的濃度,“說明胡某手臂受傷時已經吸入不少了,流出體外的血液因為酶活性等原因不易與一氧化碳結合,但是隨著死者的呼吸,他體內一氧化碳含量卻在持續上升,直到達到致死量。” “為生者權”比“替死者言”更難 近年來,隨著轄區治安環境的綜合提升,涉及人命的惡性案件逐年下降。法醫工作的另一面日漸凸顯:傷情鑒定。 外傷性鼓膜穿孔,6周後不癒合可評定為輕傷二級。正常人6周鼓膜一般都可自行癒合,也就是構不成輕傷二級,但有人會再次用針紮一下鼓膜,造成鼓膜未癒合的假像,妄圖蒙混過關。傷情鑒定對於量刑和賠償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法醫則需要通過專業鑒定,判斷誰在說謊,還原真相。 儘管才工作6年,席文軍卻是鼓樓分局唯一出庭作證過的法醫。 那是一起傷害案件。受害者是一名60多歲的老者,眼睛被打了一拳,紅腫、出血、眼眶骨折。 “他很聰明,說眼睛看不清楚。因為如果他說看不見,我只需讓他走幾步就能一辨真假。”傷情鑒定的第一步需要檢測視力。正常利用視力表檢測,對於一個有心隱瞞真實病情的人來說,形同虛設。“法醫學上有一個詞叫做單眼偽盲,當法醫感覺他存在偽裝時便會在檢測時通過一系列的方法來明確他的真實視力情況。” 如果說視力的檢測逃不過科學的方法,那麼有些傷情的鑒定則需要依託法醫的實踐經驗以及豐富的醫學知識。“很多人認為人老了才會出現白內障,其實擊打也會造成白內障。”席文軍說,是病理性的還是擊打造成的,白內障出現的位置和形態都是不一樣的。這也是他那次出庭需要向法官解釋的事實。 席文軍翻閱了很多資料,最終在法庭上,客觀真實地反映了傷情鑒定結果。但其實,這一結果是受害人和嫌疑人雙方都不樂見的。“受傷一方想要放大傷情,獲得更多的賠償,打人一方抓住了受傷方的這一心理,想要徹底推翻打人致傷的事實。所以我的結論其實是兩邊不討好。但我是一名法醫,出庭的目的是陳述事實,我不需要討好任何人,我只需要讓法官相信,我給出的鑒定結論是客觀公正的,就夠了。”席文軍覺得,有時候“為生者權”比“替死者言”更難。 做了6年法醫,席文軍接觸、解剖過很多屍體,但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做過噩夢。“也許是那些死去的人都在背後保護我吧。因為他們知道我在做什麼——為生者權,替死者言。” 人物簡介: 席文軍,30歲,2010年畢業于蘇州大學醫學部,考入警隊,現任江蘇省南京市公安局鼓樓分局刑警大隊法醫。 人物特點 |